回乡的车子刚开到村头新河埂,我便迫不及待下了车,直奔老柳树而去。
老柳树老了,鳞状灰色的树皮斑驳交错,像极了父亲在世时那布满皱纹的脸。树干粗大不能合抱,手抚树身,又似触摸到了父亲那粗糙的手。我抬头望,老柳树的枝干都集聚在树头,虽还叶茂,但已无昔日“摇曳惹风吹,临堤软胜丝”的飘逸。母亲年迈时也是这般,先是失去长长的秀发,最后留在头上的是齐耳短的苍然白发,如同冬天飘雪时的老柳树。大半圈嶙峋的树干顽强地向树心圈曲着,树干空洞约莫有三十公分宽,我刚准备把手伸进去,立马又收了回来,脑子里闪现着掏心脏的画面。树洞歪扭着、无助地伸向天空,似乎已经支撑不住那已倾斜的树身,亦或是在回想过往那些沧桑岁月。
老柳树的树龄有多长,无从考证。据乡下八十多岁的姨老表回忆,自他记事时,柳树就很大了,应是他爷爷的上辈人栽的。由此估算,老柳树已存活将近两百年了吧!
“袅雨拖风不自持,全身无力向人垂。”人们喜欢说柳树是柔柔弱弱的,其实,柳树的生命力极强。初春时节,剪一柳枝条,插进湿润的泥土里,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成活。它对生存的条件要求很低,只要有土、有阳光,几年就会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大将西征人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据传,左宗棠为收复新疆而率领湘兵来到西北大漠,深感气候干燥,了无生气。左公遂命令军队,在进军大道沿途遍栽易成活的杨柳,用来固路基、防流沙,为行人驻足遮凉。后来人们便称这些柳树为“左公柳”。
河边、湖区栽种柳树,还可以用来护堤抗风挡浪。家乡的这片柳树林就是先人们用来护墩的。每年在被大水浸泡的五至六个月时间里,老柳树以那日渐空虚的身躯,日日夜夜与大风大浪搏斗着。大水浸淹到圩堤或屋墩时,柳树迎立于水中,树与树之间的枝条漂浮于水面相互依缠,犹如人们手拉手,抵御消减着狂浪的冲击。有年发大水,家里老屋被淹,我赶回去救灾时,亲眼看到水几乎浸没了老柳树,水退之时,老柳树的叶子因沾满泥浆,秋风未紧就已全部落光,只剩光秃秃的枝条,人们都以为老柳树死了。可当来年开春万物未醒之时,老柳树枝干又泛青,孕出一个一个的小苞芽——它不仅还活着,而且最先将春讯报给了人们。
有柳树林,就有一片绿荫。小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经常聚在柳树林树荫下,或玩“跳田”“砸四角”“抓小鸡”的游戏,或躺在林中沙地上听小鸟唱歌,有时还爬到柳树上抓知了。我们还喜欢蹿上树掐下几根细柳枝条,盘成圈儿,戴在头上,或是拿柳条当棍子当枪使,学着连环画《铁道游击队》里的样子,在林子里蹿来蹿去“打仗”,打得天昏地暗,常把拴在树林里躲荫休憩的老牛惊得绕着柳树乱转。每次都是在父母大声呼喊下,才心有不甘地结束战斗。玩打仗游戏时,因我有顶解放军单帽,是当兵的名世大哥送给我的,我就演正面人物,发小细伢当反面人物。有次,他提出要互换角色并将军帽借他戴,我同意了,但我怕把军帽戴脏了,便要求他把军帽翻过来戴在头上。殊不知,军帽翻过来的一面是用白市布做的,按老家习俗,只有死了人时才会戴白布帽子。为此,母亲差点拿棍子狠打我一顿。
后来,我应征入伍,终于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军装。当我肩披红缎带、胸戴大红花,从无数次“战斗”过的柳树林旁经过时,我知道,往后恐难再见这些陪伴我整个童年的柳树了。那时候,柳树林还是很茂密的,不像今天这般稀疏。不知道老柳树和它的同伴们,在过去的上百年岁月中,经历了怎样的树皮斑驳、躯体开裂、树心枯空、佝偻倾斜的衰老过程。庆幸的是,老柳树还存活着,依然守护着这片土地。(徐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