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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兮葛兮

一种植物,缠绕于我生命的两极,它就是葛。

生活在北方平原的人,想必对葛是陌生的。他们有关葛的认知,可能很大程度来自古老的《诗经》,“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又是“萋萋”,又是“莫莫”,还“为絺为綌”,葛的经络可以用来纺线、织布、做衣裳,真是个令人费猜的尤物。就像在我没见过红豆杉之前,即使将“红豆生南国”吟咏一百遍,也无法弄清“红豆”究竟是个什么“豆”。

葛首次与我发生联系是在三年困难时期。村庄的槐叶捋尽,榆皮剥光,人们便将饥饿的目光投向寒风呼啸的旷野——挖掘鼠洞。这事我也干过,发现一个鼠洞,先用土在洞口圈成一个喇叭状的小池子,再一桶一桶朝里面灌水,躲藏在洞里的田鼠,被水硬生生地逼了出来,自投罗网,一逮一个准。人们将捉到的田鼠剥了皮,腌制后挑在竹竿上晾晒,直晒得滋滋冒油花儿,每一根鼠尾的末端都坠着一颗硕大的油珠子,亮得直晃眼。田鼠晒干后通常都是蒸了吃,其味殊香。白天,祖母让我坐在屋檐下,看管晒在院子里的鼠肉,以防被馋嘴的猫叼走。

田野里的老鼠捉得差不多了,有的人便打起村后那些乱坟的主意。那些无主的坟头,年代久远,上面长满了灌木和杂草,是老鼠理想的栖息之所,扒了就扒了,也没人找麻烦。我们豆村的王三瘪子是扒坟的始作俑者,他不仅从坟墓里捉了几只肥鼠,还意外起获两升黄豆,几捧花生、稻谷之类,可谓“鼠脏俱获”,一家人偷着乐。一时间,每当夜幕降临,村里总会有人悄悄地摸上山扒坟捉鼠,干起讳莫如深的勾当。

我母亲见了心动,毕竟一家老少需要食物充饥,漫长的冬季深不见底,难熬啊。可我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一天一趟地往二十里地外的黄坞山跑,割一担草挑到镇上去卖,再用卖草的钱买点山芋干带回来。

一天,他从山中回来,带回一根黑不溜秋的老葛根,皮糙得跟老树根无异,那是他上山割草时,顺着圡崖拔起的,我们姐弟几个将其塞进灶膛,等不及烧透便切成车轱辘状大嚼起来。那时候牙好,一口撕下一大块,始嚼像树根,木柴柴的,可是嚼着嚼着,满嘴都是淀粉,咂巴咂巴,微苦后则是诱人的清甜,哈喇子止都止不住,沥沥拉拉地往下流。弟弟吃相难看,未及细嚼便囫囵吞咽下去,葛根卡在喉咙里,白眼珠子直翻,吓得我父母手忙脚乱,一个捶背,一个抠嘴。

后来父亲再进山时,总会捎上一把锄头,割够一担烧草,再刨一些葛根夹在柴草里挑回来。那个冬天,别人晚上忙着扒坟捉鼠,我母亲则将葛根洗净,先用石块砸扁,再用棒槌乒乒乓乓地敲打,然后放在搓衣板上反复地搓揉,捶一遍,洗一次,名曰洗粉。直到葛根洗成了丝瓜络,才罢手。第二天早上,滗掉木盘里褐色的污水,盆底积淀着半指厚的葛粉。我抠了一指头,抹在舌头上,雪一样融化开来,干瘪的味蕾瞬间被激活,绽放出幽暗的花朵。做饭时,祖母将葛粉调成糊状,倒入煮着浮萍或野菜的锅中,抡起勺子不停地搅拌,让葛粉附着在苦涩的野菜上,吃起来爽滑、甘甜,其味不亚于我们今天所津津乐道的美食。

是葛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从此便记住了黄坞山。它在我心中的分量可谓,其它所有的山叠加起来都不及它的高大。

许多年后我回老家给亲人扫墓,特地开着车去黄坞山转了转,发现那里已成了景区。我转了几座山头,但见满山都是人工栽种的麻栎与马尾松,没看到一株野葛,心中不免怅然。

童年的葛,像我的童年消弭在时光的尘埃中。

与葛重逢则是六十多年后的事。三年前我从城区迁至市郊。这儿与喧闹的城区隔着一座野湖,由于交通不便,少有人染指,湖面水鸟翔集,阡陌上芳草萋萋,是个幽僻的所在。城里见不到的各种植物和小动物,在这里只需迈一迈腿,就可以跟它们打个照面。

湖屏隔文野,幽僻怜众生。物事承天道,纷扰总是人。我就是在这里与暌违已久的葛不期而遇。这里仿佛是葛的世界。小区的栅栏上爬满了葛,山坡的树木上缠绕着葛,开发商圈下后撂荒的土地布满了葛,几条失修的柏油路,因少有行人,两旁的葛见有机可乘,得寸进尺,往路面上一挤再挤,窄的地方只剩下一条缝。环卫工人拿它们没辙,长长的葛蔓上长满密密麻麻的茸毛,它们像蚂蟥的吸盘一样吸附在地面,扫也扫不掉,割草机又奈何不了,只得将“越轨”的葛藤掀翻在路边,然而一场雨过后,毛茸茸的葛藤又卷土重来,偶尔车轮从上面碾过,路面上留下两道湿乎乎的辙印。那些骑路的葛藤也真够皮实,虽断筋折骨,但要不了多久又会发出新芽。

最可怜的是那些行道树,它们生长的速度远远比不上葛蔓,被一匝匝地缠绕着,左一道,右一道,勒痕累累,深及树骨,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挣扎着。为了争夺地盘,葛与葛同类相煎,互相绞杀,数根藤蔓扭在一起,拧成间不容针的麻花状,谁也不肯认怂。往往,那些细弱的葛蔓在纠缠与搏斗中渐渐窒息而死。植物的战争虽然没有硝烟,见不到流血,但其惨烈程度一点也不比人类逊色。那些善于攀附的葛蔓,仿佛有着敏锐的嗅觉,悄无声息地接近一棵树,只要抓住一根枝条,便顺杆子往上爬,占取优渥的光照资源后,一改匍匐、屈就的姿态,开枝散叶,疯也似的蔓延开了,在空中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恐怖大网,垄断所有的阳光雨露,将草木捂在底下,任意蹂躏,那种蹬鼻子上脸的狂妄劲,使我不禁联想起生活中某些丑陋的嘴脸。

看似柔弱无骨,实则阴险霸道的葛,是一种木葛,它与粉葛显著的区别是淀粉含量极低。我迁入市郊的次年冬天,小区里有个吃低保的老妇人,吭哧吭哧挖了许多葛根,又是捶又是洗,忙活了几天,却只落了少许的粉。我见她很失望的样子,便掏钱买下她的葛粉,回到家用开水冲了一杯,其味苦涩难以下咽。

目睹了木葛的种种恶行,我更怀念黄坞山的葛。闲着无事的我,散步时会带上一把剪刀,将缠绕在香樟、桂花、石楠树上的葛藤一 一剪断,让树木重获自由。我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否有违大自然伦理,只是觉得解气。有时我会想,植物何来善、恶乎?而我却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它们,是不是僭越了天道?有道是:但凡天容之物,总有其存在的必要。(许俊文)

来源:安庆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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