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家在哪里,屋前都有母亲栽种的桂花树。
我的书桌正对着窗外的桂花树,每当桂花飘香,母亲将院子打扫干净,在地上铺好床单,然后拿了竹篙去敲桂花,桂花雨就懒洋洋地飘落,那情状,有点调皮,有点扭捏。看床单上洒了一层,母亲便放下竹篙去手拢桂花,将桂花在簸箕里细细摘出树叶之类的杂质,晒几个日头后,便用白绵砂糖和了腌在剔透的玻璃瓶里。
小院里有三株桂花树。
它们的枝干在浓密的树荫下扭成结实的一枝,向上托举着。这一举,就是三十年。也就是说,母亲在这个小院里,住了三十年。
一年年,母亲将桂花腌制在玻璃瓶里,每一瓶,都是一年的春花秋月。母亲的桂花,每年并没吃完,她依次将半瓶桂花摆放在灶台上,那深深浅浅的黄,淡淡浓浓的香,被她珍藏着。玻璃瓶上写着标签,清清楚楚标识着年份。
母亲有时问我:“想吃哪一年的?”
世间竟有这等奢侈的事,想吃哪一年的,就能吃到哪一年的。母亲像个时光魔术师,脸上闪烁着神奇的光,在我面前变着魔术。母亲说:“桂花,你别看它小,这小花瓣,就是一只只耳朵,它们听着呢。”
我不解,说:“您骗人,还把我当三岁小孩啊!”
母亲不再辩解,只是微笑不语。
或许,桂花真有耳朵,只是,被它的主人——我的母亲听到了。开始,它们是小树苗,在母亲的膝边;后来,和母亲一样高;再后来,高出院墙和屋子,从空中俯视母亲。偶尔,母亲劳作累了,也会扶着腰,仰望树叶缝隙中的天光。母亲与桂花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交流的,日积月累,难怪母亲懂得桂花,听得懂它们的语言。
母亲还没搬离小院的时候,桂花树就先离开了,被挖到了城里。树的迁徙与人的迁徙相比,更加痛楚和难以割舍,桂花树是无言的,它只能默默承受,忍着根系的被割伤、被撕扯,除了离开它相依几十年的土地,还有那一方天空。
后来,搬到城里的母亲在屋前又种下了一棵桂花树。那是一棵四季桂,四季桂长得很慢,不再有以前小镇院子里桂树的灵性,它就像一只丑小鸭。
桂花树,在我生命里占有重要的地位,而认识到这一点,是在母亲去世之后。
走在家乡的街道上,放眼远望,我的视线如惶恐不安的鸟雀,风雨中无枝可依。这条路,几个月前,与母亲走过一次。那天早上,我们相约一起去农贸市场买菜,母亲执意不肯坐车,我只好依了母亲一起步行。我走得快,母亲走得慢。走着走着,我把母亲总甩得老远,只得又停下来等。
多年来,因漂泊在外,我养成了快步走路的习惯,丝毫没想到母亲年纪大了,腿走路不方便。我以为母亲永远不会老,青春永驻。事实上,母亲的腿疾严重,每走一步,会钻心疼痛。
买完菜回家,还是步行。走到中途,母亲说歇一会,就在路边的花坛边坐下。那还是6月中旬,母亲穿着白色T恤,紧身裤,一双腿看上去很细。至于花坛里种的是什么树,我也没有留心。
母亲离开后的一个黄昏,已经是10月,再次经过母亲坐过的那个花坛,鼻尖处突然飘来几缕幽香:那是我闻过的最超凡脱尘的“香”,仿佛不是人间的“香”。我呆住了,转身走向花坛,走向那棵树,这才看清那是棵桂花树。母亲在旁边坐过的桂花树。那缕香,从我身体的右侧蔓延,飘忽到我面颊和鼻尖,然后慢慢沁入我心,两行热泪随之滑落面颊。
我读懂了:那是母亲和我打招呼。她看见她的宝贝女儿路过,用这缕芬芳去安慰她,拥抱她。
不知驻足多久,也许几秒,也许几个小时。我再往前走,看见花坛背面一块不算宽敞的空地上,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孩在跳着独舞,她面色沉静,身体随着乐曲在弯曲、旋转或舒展,就像桂花仙子,我站在一边又看了好久。母亲坐过的地方空无一人,桂香弥漫在我的周身,而眼前这个舞者,从哪里来?我看得发呆,母亲也曾舞姿蹁跹,歌喉婉转。
我的脚仍旧挪不开。那个空间,因为桂香,因为曾经有母亲的停留和存在,因为“桂花仙子”,充满着某种魔力。我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我相信,时空在那一刻是永恒的。
恍惚间,我有了一种错觉:小镇小院里的那棵桂花树和母亲的相继离开,就像是某种约定,我甚至忘了这场告别谁先谁后。桂花树像母亲,母亲像桂花树;桂花树旁站着母亲,母亲身旁站着桂花树,她们在我眼前先是无比清晰,随后渐渐模糊,再渐渐清晰,从一朵小桂花,到两朵、三朵乃至无数朵,又渐渐幻化为无边无际的桂香。
深呼吸,一切又消失了,但一切都还在。她们就在我的周遭,我能感受到她的温暖和力度。
或许,那一棵,就是母亲以前栽的被移挖到城里的桂花树。
我的母亲名叫许腊英,从武汉一家乡镇环境保护设备厂退休。虽然她已不在人世,但她栽的桂花树还在,花儿也在。
作者简介
董明侠,笔名千里烟。作家、编剧、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中年荒芜》等10部,长篇小说《爱情豆豆》获新浪第二届原创文学大赛冠军,创作诗歌数百首,文学作品曾在《北京文学》《长江文艺》《长篇小说选刊》《芳草》《百花洲》等杂志发表。
来源:中国环境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