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的古枫离村子1000米左右,与盈盈水塘相距不过丈耳。裸露的根须像丢弃多年的渔网,胡乱地挂在埂上,伸进水里。水滋养着树,树孕育着水,水里有树的一部分,树中有水的一部分。古色古香的枝叶在水中荡漾,水塘便有了一些古意;清澈明净的水在枝叶间摇曳,古枫便多了一些诗意。
古枫旁边的水塘叫关塘,关塘之侧的小庙叫关帝庙,据说古枫是关帝爷背来的。很多很多年以前,这里林木幽深,人迹罕至,关帝爷行军至此,迷失了方向。他让将士安营扎寨,就地休整,自己日夜兼程,从太行山上背来一棵古枫,有了高大的古枫,远行的人就有了方向。可是这么大的一棵树,没有水活不了,于是他命将士在古枫的旁边挖了一口水塘,水塘挖成后,一阵大风刮过,大雨如注,一会儿工夫水塘满了。有了水,古枫的根朝着潮湿的方向行走,一直穿过塘埂,扎进水塘。古枫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在一片低洼的原野顶天立地。
古枫太粗,六七个小伙子手拉手才能抱得过来;古枫太高,一些小鸟只能从树枝下飞过,低垂的流云擦着树枝平行。古枫朝南有个一人多高的树洞,下宽上窄,边缘光滑,有着厚厚的包浆。夏天暴雨将至,正在田里干活的村民拔腿就跑。一个人跑起来,引起更多人惊慌,一时间,田野里到处都是奔跑的身影。跑在雨前的,朝着村子的方向;眼看着跑不过雨,便往枫树下狂奔。抢在前面的开心地躲进树洞,树洞里挤不下,双手抱胸靠着树干,眼巴巴地盼着暴雨早点过去。
枫树上的鸟常常黑压压一大片,与手掌般摇曳的枫叶一起,在树下投下一片浓稠的阴凉。别的鸟一座房、一棵树、一堆柴、一丛草就能安一个家,乌鸦没这么随便,也不敢这么随便。村里呆不了,树矮不敢呆,远离人的耳目,彼此心安。方圆百里就这么一棵高大的古枫,又恰恰与人居隔些距离,没有比这更好的居住环境。附近的乌鸦都朝这儿飞,在上面筑巢,繁衍后代。
古枫上的乌鸦,每天早早地飞出去,夜幕降临的时候飞回来。它们不敢在树上呆久,不敢随随便便大呼小叫,它们只能看别的鸟叫,看别的鸟乐。它们习惯了这样的观望,习惯了这样沉默的生活。它们想叫想乐的时候就飞进荒无人烟的大山,藏在密不透风的森林,躲到茫茫无边的河海之上。
谁也不会想到谨小慎微的乌鸦,也有乐极生悲的时候。那天,几只雏鸟破壳而出,夫妇俩一时忘乎所以,大声地表达内心的激动。正在田里干活的秋妹赶紧塞住耳朵,但已经听进去的声音被关进耳门,在心里作怪,无限发酵:前天家里死了一头猪,昨晚又梦见儿子掉进塘里,乌鸦不住地狂叫,是不是会有大祸临头?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没心情干活。心绪不宁的她索性回家,把发生的遇到的想到的跟丈夫小来子一说,家里所有的不顺好像都与“不怀好意”的乌鸦有关。小来子是个没有主见却又特别会来事的人,他扛来长梯,爬上树枝,然后费力攀登,可是怎么也够不着乌鸦窝。他从树上下来,扛来竹篙,重新爬上树,把那个窝捣了下来。可怜的雏鸟在地上惊恐挣扎,围着枫树盘旋的乌鸦夫妇,发出一声又一声哀嚎。
没有了窝,还得重建,重建的窝,还得选择古枫,没有比古枫更理想的大树。这回乌鸦夫妇把窝建得更高,离主干更远,起风的时候常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风险虽然不可避免地存在,但自然灾害远比人为扼杀更能让人接受。切肤之痛,让乌鸦夫妇变得更加沉默,惨痛的一幕是那么刻骨铭心,又是那么让人心有余悸。早晨或傍晚,古枫上到处是鸟影到处是鸟声,在那响彻云霄的鸟声里,唯独听不到乌鸦的欢叫。
古枫是鸟儿的乐园,也是村民的休憩之地。
硕大无比的树冠,密密实实的浓荫,比房子通透,比房子凉爽。烈日下的耕夫每隔一段时间把牛牵到塘里,牛绳往树根上一系,人看着水里的牛快活地喝水、洗澡,牛看着树荫下的人快活地抽烟、闲聊。牛的快活是人给的,人的快活是牛给的。爱惜牛才有牛用,爱惜人才有人用。一个村子只有那么几头牛,只有那么几个让人信得过的“牛把式”。稀少是一种珍贵,也会衍生一种特权。
栽田割稻的日子,送水送点心的老人和小孩把东西往古枫下一放,张开嘴巴朝着家人的方向高喊,听到的人爬上田埂,洗洗手,舒舒服服地坐在古枫下吃着点心,缓解着腰酸背痛的身子。
夏秋之际多旱少雨,水稻离不开水,无雨的日子天晒地蒸,一田的水三五天不见了。缺水要灌溉,车水是个力气活,一分力一分水,一分力也是一分汗水。在关塘车水,有阴凉的树荫,这样的舒服别的水塘无法给予。古枫下车水的人,惬意地放开嗓子,把车水谣唱得远近干活的人都竖起耳朵。
人在旅途,倍感寂寞,但是,远远地看到影影绰绰的古枫,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安慰。一棵高高的大树不仅是一个方向,还是一种力量。
这么一棵古老的大树,谁都以为会天长地久,谁知生产队长一时财迷心窍,说古枫在乌鸦在,乌鸦在好运也会离得远远的,就这样,古枫卖了,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买树的人弄了一个多月,才把一棵古枫完全运走。
倒下去的古枫,留下一片空白,很多年过去了,村里人的心里还空成一个窟窿。从此,在田里干活的人没了阴凉的地方歇息,出远门的人没了高大的坐标指引,常年在外做手艺的老憨,因为找不到古枫,在外面兜兜转转了十几年才回到村里。
乌鸦在枫树轰然倒塌的那一刻失声悲哭,然后一只不剩地远走他乡,从此,村里人再也没有见过乌鸦。(鲍仕敏)
原标题:古枫
来源:新安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