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到底冷了。风也多了起来,细如针尖,钻进人的棉衣里,也钻进树梢山头。只要不是晴天,天空总隐隐透着一抹雪意。有一天,雪意越来越浓,先是起云,再是起风,风吹动杨枝、吹动松枝、吹动地上枯黄的野草。继而风大,呜咽复呼啸。雪子开始落下,细碎琐屑颗颗晶亮,散在屋檐下,从松针上滚到山沟里。山沟是最先白的。那白是灰白,然后浅白,终至纯白。
雪开始下了,虚虚积起来,伸手一蘸,指尖有一层碎絮。树梢白了,瓦片白了,继而天地一白。弯弯绕绕走过弄堂走过小路,眼前是黑白的世界。雪静静下,四野一片白一片黑。除了雪花飘落时一种轻软的簌簌之音,听不见一点声息。古老的砖木建筑,光线幽微,黑夜睡在白雪里,幽静而壮美。
喜欢在旧式古屋的窗后看雪。腊月,雪一夜不绝。晨起的炊烟孤寂清冷,雪浸透了烟囱近处的屋顶,瓦片湿漉漉的,越发灰暗,一直暗到眼底。庭院外樟树叶子上的雪积得太厚了,忽地倾下来,打在鱼鳞瓦围墙上,四散开来,惊得竹丛里的几只鸡四处闪躲,抖开翅膀复又卧下。竹枝上的雪也厚了,在北风里泻过,冬日的清冷安闲弥漫整个旧式的庭院。
在旧屋的窗后看雪,从冬雪看到春雪,从少年看到中年,雪冷雪白。
真想念旧时的雪夜。记忆里昏黄亮白,暮色由远及近,田园一点一点隐没。天渐渐暗下去,万物失了形体,鸡鸣犬吠,牛羊在栏里吃草,猫窝在屋檐下,各种物件悄然隐在积雪中。依依炊烟自囱口浓浓涌向天上,先是汹涌沉沉的一团团,渐渐变淡,慢慢散入虚空。溪流自顾自在山沟里,水滴却凝在石缝成了冰晶。
黄昏时,邻人自集市买得酒菜踏雪而归。雪地淡淡足迹,如白纸微痕。庭院斗大的灯罩亮起,似燃火炬,雪白里有灯光,灯光里有雪白,雪色与灯光相映。
少年乡居时,最喜欢下雪,午后朔风卷地,傍晚开始下雪籽,一颗颗在地上滚动,终于飘起雪花。任雪下一夜,闭门读书作文,万事可置之度外。清晨起床,窗台一簇簇雪,屋檐与树上低垂着冰凌。庭院一夜之间白了头,萝卜、白菜和还有田间地头都白了,夏日十分葳蕤的枸骨树也白了,泛着苍青。雪落满苍绿的香樟叶,落在肥硕的梧桐树上,棕榈一掌掌白,腊梅淡黄的花蕊结数点素心。瓦屋顶上下厚厚的雪,几天不见消融。伴雪而居,原野皑皑,人茫然不知时序。每天夜里与祖父围炉而坐,乡野传奇一章章仿佛拂拭过的陈年旧画。这是有意思的。
雪夜有月亮更好看。雪光清凉,月光也清凉。轻盈的雪映着昏黄的月亮,满目清白。天际满目星斗,是另外的况味。星空晴朗冰冷,远处农家院子人影晃动,哪儿都隐居着无数坛坛罐罐、家长里短。彻骨的寒气透过纸窗,冷得心一紧,红彤彤的火炉熏了半天,才有了春意。
天晴的日子,瓦檐融雪滴答,像古老的更漏,昼夜不舍。偶尔积雪自屋顶轰泻下来,如奔马骤至,又像玉堆倾倒,如同时间倾圮,这日子一天天过,该走的走,要来的来。
记得一年深冬,夜风已经透凉,突然飘起细雪。凛冽的夜,像幽深的古井,雪花透过树枝零落地上,一片片在灯下晶亮,清素安静。雪片扬下来,庭前石头一半清冷一半明丽,真是动人心肠。想告诉别人雪夜有多美,那时却无人能寻。少年时记忆的心绪至今寂寞又旷远。
于一泓清冷里看雪、看书。雪下了一夜,山林闲寂,有冰霜气骨玉精神,这精神是好文章的质地。
古人说柳宗元文章如玉佩琼琚。黄山谷论文,尤重从容中玉佩之音。过去的文人逸士写雪景,寻常见惯的峦姿,积雪覆白,蓦地添出明洁、温柔、苦寒、傲情各种层叠来,亦雪亦情,亦物亦人,天然碎玉砌成眼目心头种种奇观。
故乡的雪多年未见了,他乡的雪也是好的。天地静默,山脊镶玉,楼台染白,万木失翠,宛然新生。茫茫白雪,林木疏落有致,像水墨画,像寒峭文章。出过一本散文集,书名叫《雪下了一夜》。行文自然与下笔自在都是好的,何晏说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像水一样柔弱而无往不利,像水变雪一样顷刻流转。
文章有风有露有花有月皆可喜,但不及霜雪落在纸页间含理含情含岁月。那是天地的雪,故园的雪,儿时的雪,也是白茫茫世情人情诗情的雪。文辞不及先贤万一,寄明洁之心,古今无异。( 胡竹峰)
来源:安徽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