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院有两株树,一株乌桕,一株桑。我偏爱桑,因为它每年暑假都为我源源不断地提供难得的甜甜紫紫的桑葚。对于乌桕,我一向敬而远之。因为它喜欢生虫,一种名叫“洋辣子”的毛毛虫,通体黄色,间有黑纹,一旦触碰,肌肤奇痒难忍。但是乌桕那雪白光滑的籽粒很受我和小伙伴青睐。我将一根竹筷随意剖开,制成一柄简易的“手枪”,乌桕籽,此时就能充当最廉价的“子弹”。我时常和一帮“烧棉花籽的”一起,爬上乌桕,收获满满一口袋“子弹”,然后飞奔在街头巷尾,左右出击,展开一场场别开生面的“游击战”。
我对乌桕的爱,是源于父亲与街坊的一次刮白。刮白,就是闲谈。那次刮着刮着,街坊就笑说当年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情景:信泰南货商店,柜台上突然出现一个年轻俊朗的小朝奉,着一袭老布(土布)衣褂,灰不溜秋,一看就是拿乌桕树叶皂的!皂,其实就是染色。
或绿或红的乌桕树叶能作染料?我将信将疑。为此,专门查找了不少资料,方知乌桕的叶子中含有单宁,而单宁可以用来制作黑色染料。这种染料信手可得,无需成本,旧时,坊间几乎家喻户晓。取乌桕树叶沤烂,呈墨色时,就将家织土布投入其间,以文火慢煮半个时辰,皂色就会附着不褪。父亲当年本是一介书生,17岁那年,已经读了“十年长学”的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土匪绑票了。祖父不得不贱卖了所有田产,东挪西借,凑足500块大洋,请人从黑风寨赎回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父亲。从此,父亲丢下书包,脱下长衫,穿上乌桕叶“皂”就的短袄,成了一个任人差遣的柜台小伙计。
我与乌桕结缘,是源于一张婚床。对于婚床,吾乡人特别讲究,必须挑选上好的乌桕木打制。乌桕又名“百子”,寓意多子多孙。择树,浸料,晾干,终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黄道吉日,先请盖匠师傅下料,再请木匠师父进门,最后一道工序是漆匠师傅描眉亮肤,高端美容。那是一座新式花床,四柱上顶,三面围栏,造型典雅,通体枣红。面罩上方有鸳鸯戏水、百年好合、多子多福等五幅玻璃漆画,给人一种温馨温暖庄重敦实的感觉。父母是从民国时代过来的人,他们的用意我自然清楚。他们希望我就在古镇觅一位可心贤淑的姑娘,在百年沧桑的老屋里张灯结彩,举办一个辉煌体面的老式婚礼,从这张婚床上,看到一群蹦蹦跳跳的后世子孙,把根留住。那次从代课的中学回家,父亲抚摸着我的婚床说:“看,上好的梓树,连块结疤也没有。多好!桑梓桑梓,有桑有梓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可惜,我辜负了父母的殷切期望。在那个乌桕树叶一片火红的日子里,我怀揣一纸通知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园,母亲一直把我送到街口的那株梓树下面。走出好远,回头望去,母亲还站在那株乌桕树下,白发,在风中飘逸,而她,却撩起围裙的一角,在擦拭泪眼。从此,风中的白发,蓝布的衣褂,黑色的围裙,火红的乌桕,像一幅画在游子的内心深处存盘。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每次从外地回家,总会在那株乌桕树下看到伫立风中的母亲。我远离家乡时,母亲又会送我于那株乌桕树之下。母亲知道,那株乌桕下面的路,不是一条普通的路,路的远方,有她的骨肉,她的儿子!
故乡的乌桕,这个穿越时空千年的古老物种,就像我的白发苍苍的母亲,在我的心目中是那么的挺拔优雅,那么的令人思念。
那年,母亲患病了,我要把她接到城里,可是,母亲却在码头上涕泗横流,怎么劝也劝她不住。那次出行真的就让母亲远离了桑梓。古镇的那株乌桕树下,再也没有母亲飘逸的白发。母亲走在一个秋天的下午,那正是乌桕红得像火一样的日子。那天深夜,我在远离故土的城市里,在一本日记的扉页上反反复复涂满了两个字:乌桕!乌桕!(史良高)
来源:安庆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