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晖将尽,妻和儿穿过一条河到对岸去,这已成了习惯。河中央杵着一溜石墩,不声不响的流水至此开始喧哗,“哗哗”跑得欢快。
欢快的还有孩子。他个头尚小,一步一个石墩有点够不着。于是,先迈开左脚踏上石墩,再抬右脚跟上,左脚再迈,右脚再跟。他走得很快,就像一路在跳跃。我想,这是他心情的写照。
浑圆橘红的落日收敛起光芒,缓缓西沉,丢下迷人的余晖把世间重新装扮。玉玑山被妖娆的云彩晃了神,抻长了身子想瞧个仔细,这一抻,就去了远方;汶溪急了,也顾不上娇羞,慌忙尾随而去;这一幕看得夹溪桥呆立茫然,眼看倾慕了四百多年的“心上人”就要成为他人的新娘,不由暗自神伤,它的沉郁让每一寸光阴都走得蹑手蹑脚,无声无息;闲做看客的丁峰塔嗅到了凝重的气息,悄悄缩回脖颈,却把一头葱茏落在了玉玑山的满目青绿里。
“嘎,嘎……”嬉戏觅食的白鹭忽然间蹬足挥翅,掠水疾飞,成群结队冲进了天际的绚烂。一行白影霞间飞,一缕青烟云中过,万物再次欢欣悦动开来。
孩子不为所动,他要去对岸寻一株草。他生来就对草木情有独钟,彼此也互相不舍,剪马兰、挖荠菜、拔竹笋、采蕨菜,不亦乐乎。现在,艾草在等候他的到来。
河对岸是一爿分不清彼此的原野,草木葳蕤,漫无边际。他一眼就瞧见了艾草,青青的、轻轻地在和风里曳步。初夏的艾草,不能不让你联想起一个人的年华之美。青青艾草,涌动着清新蓬勃的绿美。此刻,一个快要长成的少年正立在它的面前。
余晖普洒众生,恣意挥洒一幅油画的意蕴,艾草也披上了一层光晕,它修长的身姿、浓烈的芳香都在芸芸之间彰显独特的存在。孩子专注采摘着艾草的新绿,躬身前行,渐渐脱离了我的视线,隐没在茫茫青绿的深处。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孩子对艾草,是否也如同小伙对姑娘的思念,泛滥不止?
我记得他与艾草是相生相伴,形影不离的。
九年前的盛夏,骄阳凝固了,知了凝固了,时间凝固了,只有斑驳的树影在细微地颤动。“交响乐”突然奏响,一个高亢的弦音,击碎了凝固。接连不断的弦音攀上山巅,冲进苍穹,一声越过一声,无所顾忌奔向高潮。树影晃了一下,转瞬间狂热摇摆;世界晃了一下,突然间喧哗不止。
我开始一次又一次在烈日下迅疾奔走,一个又一个身影开始来来往往,都只为迎接一个生命的诞生。人所不知,其实在故乡,一株草也在翘首等待他的到来,许久。
孩子出生的前一年初夏,岳母一次又一次地从野外采回艾草,在院子里悉心晾晒,失去了水分滋润的艾草迅速干缩、枯瘪,自觉躺进一个个袋子里,静默于黑洞洞的储藏间内。它们并未失去生命,遇到契机,就会迸发生机。
木质澡盆,包裹着时光的温暖,草木的亲和在这里能被无限激发。岳母将干艾草取出,用热水浸泡沥汁,浓郁的草木芬芳彻底释放。孩子不停地扑腾,很是欢喜,褐色的艾汁亲至每一寸肌肤,浸至每一根毛发,给予初到人间的他妥帖的呵护,这是他与艾草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夏日蚊虫肆虐,蚊香却气汹。密闭房门,点燃一把干艾叶,浓烟滚滚,蚊虫皆毙。烟消殆尽,香气弥漫,一个骨碌滚上床,四仰八叉。艾草的贴心入微让他安心入眠,一觉到天亮。
三九寒冬,也少不了艾草。艾汁蒸泡脚足,他大呼舒爽。在热汤的催促下,艾草的药性充分释放。蒸汽氤氲,袅袅升腾,有如一双双温软的手在揉搓抚慰身心。艾汁的滋养,令他气色红润,身轻体健。艾草的暖是抵挡严冬最坚实的屏障,可御一生之寒。
喝艾汤、戴香囊、挂艾条,他乐不可支。搬来凳子,踮起脚,将两条青青的艾草茎叶毕恭毕敬地粘贴在门板上,闭眼闻香,注目良久。此刻,艾草在他心中是驱邪赶魔的门神,敬意满满。
四岁的年纪,好奇和顽皮足以激发他肆无忌惮,意外和风险一直在偷窥他的疏忽和大意,随时准备出击,给予教训。终于,一池活蹦乱跳的河鲜诱导他忘乎所以,以旋风的姿态手舞足蹈无知奔赴,结局悲惨壮烈。踏空石阶,一个百米冲刺式的前倾让他的额头与池壁尖锐的棱角来了一次深情拥抱。鲜血汩汩而出,肉眼可见的创口让人心惊胆颤,无所适从。干艾叶又挺身而出,碾作尘灰,扑向伤口。艾叶的熨帖和清香驱走了惊恐,渐渐回过神的他在送医途中竟然一声不吭,静静享受艾的亲密守护。
艾草护佑着他的每一个日子,每一天成长,亲近之情日益滋长。摘艾,是他与艾草亲密无间的最诚挚表达。
远远地,两个黑点在蠕动。他满载而归,豆大的汗珠和绯红的脸颊是见证。我突然发觉他也是一株自然的草木,与余晖下的万千青绿,共生共长,同喜同欢。
绚丽的尾巴越来越短,黄昏与黑夜在做交替的寒暄。少年趁着暮色,在石墩间飞快跳步。那袋子里的青青艾草,也探出身子随之一跳一跃,一摇一摆,舞动起欢快的节拍,像极了少年清新蓬勃的生命律动。(叶荣荣)
原标题:艾草之舞
来源:新安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