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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大地

临近下班,天空中压顶的乌云令人抓狂:没带伞,如果赶公交回家,暴雨多半会在中途伏击,如果坐等雨歇,那至少得两个小时后了。

骨子里的天性总会诱惑男人像赌徒般去捕捉侥幸,我硬着头皮登上城市公交,正如墨菲定律所示——走到半路就下起了滂沱大雨。夏雨毫无诗意,简单粗暴。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向车窗玻璃,噼啪乱响,狂风借势逞凶,毫无方向感地狂飙突进。

沦陷于公交车里,我无心欣赏窗外那残忍风景,越是接近目的站思绪越是混乱:是偏安于车内做“难民”跟着车坐到终点?还是勇敢地冲出车门?犹豫畏缩或者决绝勇敢在同一时间里打得不可开交,待到车门打开一刹那,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我”占了上风,将我的躯壳推出车外。

夏雨酣畅淋漓宣泄着情绪,站台那宽大的棚檐根本挡不住它的肆虐。仅仅一分钟,全身上下全已湿透,在这场完全不对等的较量中,没来及拉开架势,我已败得彻彻底底。

树木劈折,楼群战栗。城市在这番洗礼中失去往日的傲慢,人何尝不是如此?披着所谓文明外衣的一切人与物,此刻皆一样渺小可笑。这天上泼下的水,打在身上,似醍醐灌顶,亦似当头棒喝,竟也催生出几分禅意来。

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淋过雨了呢?还是这些年,一直都在雨中没有走出来?

孩提时代淋过的雨现在回想起来却满是温馨,那时逢父蒙尘,常举家在各地辗转,所谓的家,不过是从一个茅屋到另一个茅屋。那一夜风雨与今日无异,雨顺着屋顶缝隙侵入,经过屋顶的过滤,大雨变成小雨。妈妈带着姐弟仨端出盆锅坛罐接水,一个人将满水的容器清空,另一人马上用空的顶上。爸爸奋力在地面上刨出排水沟,让进入室内的雨水汇聚在一起,顺势流向室外。这场伟大的抗洪不知道在那一夜何时结束,只记得姐弟们沉沉进入梦乡时,父母依然守护着四处漏雨的家,直至天明。

那场雨刻印在记忆中的画面并非视觉里呈现的那样暴烈,而是温馨有趣。我知道,因为父母不算宽厚却异常坚韧的肩膀,才让那场雨在我心里的一个角落里,保留着永不消退的柔情。

长大些,再看雨就是另一种眼光了。被荷尔蒙占领大脑的年纪里,天地间没有不可以挑战的东西,尽管父母唠叨个没完:上学别忘带伞啊,别淋雨感冒啊。但我置若罔闻,久了,父母也明白了些什么,习惯于我在雨中没心没肺地自我放逐。十八岁的高考当日,又是一个风雨如磐的日子,家乡小城没有公交,私家车更无从谈起,父母送与不送都无法阻止大雨浇淋。考试不等人,容不得任何的犹豫,我披上雨衣骑上自行车冲进雨中。谁成想,从此便冲进人生的风雨之中。

一晃几十年过去,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的风雨了,也懒得记,草木一岁一枯荣是规律,人从孱弱稚嫩走向皮糙肉厚亦是必然,生命大概本该如此吧。当一个中年人能把“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读进心里,谁还会在意年轻时淋过的那些大自然的雨呢?和当年的父母一样,我也有了一副被生活磨练出来的坚韧肩膀。

生活在踏实的肩膀之下愈发走向精致,然而胆气却在不经意间矮下几分。天气预报成了最爱看的电视节目,几乎每晚不落;见不得孩子背着书包冒雨出行,时常追出家门将伞塞到她手中;无论阴天晴天,包里不忘放着一个保温杯,还有一把小巧的雨伞;高尔基的《海燕》早已忘到九霄云外,明明不愿承受淋漓之苦,却醉心于雨中的乡思愁肠、缠绵悱恻,用无病呻吟的笔触去捕捉雨中情趣……

雨势在暗淡的天色中收敛些脾气,街道上人的身影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的外卖小哥穿行于雨中,摆夜宵摊的小夫妻们点起车灯,环卫工在积水区忙着疏通。他们都很年轻,从其淡定的神情看,这场雨只是他们的生活日常,是下在他们人生里许多大雨中极其普通的一场。他们的从容犹如一根点亮的火柴,照出了一个油腻中年的窘迫,也将内心里那个久违的轻狂少年逼出来——既然衣服已经湿透,苟且在这无用的站台又有什么意义?那就往前冲吧!

回到家,待我收拾好自己狼狈的模样,天色渐开,空中透过云层展现的蔚蓝色在雨后愈显醉人。走出家门,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似乎从未来过,只有脚下浅浅的水洼提醒着雨曾经的存在。小区里的蓝雪花飘然坠落在池塘的莲叶上,星星点点的模样与周遭的一切共同释放出一种无声的感叹:这场豪雨之后,我们一度迟钝的灵魂触角全都湿淋淋地苏醒。(孙喆)

原标题:雨落大地

来源:新安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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